梁东方
第二天醒来的时间没有变,依旧是早晨四点多,不过还是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看隔离群里夜里12点过后有人发安慰的话:小朋友们别害怕,这里很安全。这是隔离进来了一群孩子。孩子也和大人一样,是一人一间房,除了网络上,别的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和任何其他人见面。
恐惧是个问题,孤独更是个问题。上网一起打游戏是他们的解决之道,在群里可以看到他们互相招呼开始打了的信息,他们还分不太清这是什么性质的群。打到后半夜甚至黎明睡去的直接结果就是早晨起来敲门做核酸的时候持续的敲门声,可以持续很久很久。孩子们都醒不了、起不来。
他们是为什么进来的?从群里的对话中是看不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说到为什么会被隔离的问题,好像被隔离是天经地义的,连问都不用问。
我几乎是第一个开了门做了核酸。上了厕所,洗个热水澡,然后就完全无事了,没有任何事情是在隔离期间需要去做的。自由,无所事事的自由,就这样以限制自由的方式到来了。
回想刚才洗澡的时候的幸福感觉,居然还在蔓延:热水一拧就到,水量充分,热烈充足,愿意洗多长时间洗多长时间。洗后擦干,直接穿上睡衣即可。不必穿裤衩和长衣服,因为没有需要穿上裤子褂子才可以做的事情。理论上说,你就是什么也不穿地待在屋子里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这不是自由是什么?强制你停下来貌似不可以停下的一切,那些虽然不是急事但也是你日复一日地生活中的必须之事的事,都不必再做。来这里过什么也不做的纯粹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除了不能出门、不能问为什么进来之外,你拥有其他的一切自由。
假设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话,这样的隔离的生活,以自由为代价的温饱生活,可能还会可望不可即呢。不用交钱,不用干什么,到点吃饭,随时睡觉……
不过,早晨这顿饭却来之不易。说是八点开饭,到了八点半还没有听到敲门声,不得不违反规定在没有敲门的时候开了一下门,看看门外的椅子上是不是已经放上了盒饭而工作人员忘了敲门了?看了两次以后也还是没有。
群里说让报一下谁还没有早饭,有截止时间,过了截止时间就没有了。
于是赶紧接龙,报了姓名和房号。这样一来,送来的饭就有了一层来之不易的意思,看着简单,吃起来香。不单纯是食物本身,更是看得见摸的着的实实在在的将你作为一个人对待的确切证据,盼着这个证据。终于听到了送餐的敲门声,打开系得很紧的餐袋的时候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门口那个拿着喷壶的大白,他一定也曾经在这个袋子上面严格地喷过。
没有想到的是,刚刚吃饭,就又敲门,开门一看,又送来一模一样的一份。想说不要了,外面已经没有人。而且只要到了被隔离者手里,那就是不能回收的,只能作为垃圾处理掉。
在这里,不存在生活垃圾,所有的垃圾都被归为医疗垃圾。上午十点左右会有一辆巨大的厢式货车倒着开进来,先将地面上放置着的黄色垃圾袋扔到打开后门的车厢里,然后再去打开一个垃圾间,将里面一袋一袋的垃圾扔进去。那个过程按部就班,十分缓慢。上上下下很多房间的窗前都隐约站着一个被隔离的人,专心致志地盯着看,一直到垃圾车离开。这是始终无人的院子里的唯一一次热闹,是能看见外人,能看见还在运转的社会的唯一机会。
群里开始接龙,按照房间号报自己的体温。这才发现这屋里没有体温计。说了这个情况,一直到中午饭的时候,才和盒饭一起送了体温计来。
在整个一上午等着送体温计来的时间里,这都成了无事的隔离生活中的一件事,一件尚可期待的事。别的事都不可期待,包括最重要的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原因?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的答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回答,让你不得不再次意识到已经在行动自由和信息获得两个层面上都剥夺了你的权利。
让人非常懊恼的是,电脑没有带电源线,不能用。好在还可以看书。幸亏带了四本书《山中自后一个季节》《黑色方尖碑》《哈兹里特散文选》《称雄心态——都市文化小说》每本书都可以在边读边想边记录中不知不觉地占去很多时间,都可以将阅读和感受用本子和笔的纸的方式记录下来。这样的时间不仅变得光滑也会变得丰富。看小视频刷手机则只会让时间光滑,看完了刷完了就会有懊恼的心绪,让人难受,而阅读书写则具有哪怕事后依然余韵悠长的特点。在不能动的状态里,读书是抚平身心的不二法门。
可在这里读书还是和在家里不一样。在某个瞬间里会感到异常的压抑,压抑到窒息,让人意识到看书,看得进去书是有不言而喻的自由作为背景的。那个背景是你随时可以放下书走到阳光里去,随时有不看书了干点别的的可能性。没有这样自由的可能性,看书就会压抑,干什么也都会压抑。自由于人最宝贵的是权利背景,自由绝不简单的只是直观理解上的那种可以随便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自由,更在你随时可以走出门去,愿意走多远走多远的可能性上。
被剥夺的时候,分辩的权利都没有。理论上有,实际上没有。具体的执行人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对你的分辩置若罔闻,一句话我们执行政策就可以应对一切,至于是什么政策,则不予回答。再问就是态度不好,就会在执行政策的时候,加上其个人的额外惩罚,情绪性惩罚。
眼前的情势让这种一般来说只可能出现在公民中极少数人身上的事情变得空前广泛,让空前多的人体验到了被剥夺的切身之痛。
好在人是有身体惰性的,有吃有喝有厕所有床铺有书本有手机,所以有那么一刻已经彻底忘了身在何处了。这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做核酸。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的做核酸。这才把人从重新拉回了被隔离的现实中,做核酸和送饭是将隔离生活中无始无终的时间进行分割的仅有节点。
隔离生活,上午、中午、下午之间的区别消失,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的区别也消失,只剩下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一秒钟的重复。如果没有丰富多变的精神内容的话,人就会因为乏味的重复而濒于崩溃。
所以必须进行那种具有一定创造性的精神活动,让人进入忘我的移情状态,才能相对地保持基本的身心平衡。这时候就会发现书写可以拯救人,没有带电脑电源也没有关系,用纸笔就可以。
中午送饭的时候才送来体温计,赶紧测温,接龙报了上去。看到自己是最后一个,排第52位。也就是现在有52个人被隔离,76个群成员中其余的24个都是工作人员。早晨是77个来着,那一个退群的难道是解除隔离放出去了?被放出去,刚住进来不到一天就已经对这句话背后的情境想象所鼓舞了。
开始设想隔离结束以后用三天左右的时间搞一次骑车沿着河的长途旅行,自由自在地全长多公里的沿河绿道上享受一下运动身体与驰骋心灵的自由。不用担心,那也完全符合不出本地行政区的假期出行规定。
在隔离中想象那样的生活,自己都会羡慕自己,就忍不住想,在自己没有被隔离的那些日子里为什么一直没有去实现?